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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书斋

2000-06-22 来源:光明日报 哲 夫 我有话说

年初,上海东方台“文化大峡谷”节目,电话直播采访我,主持人问我为什么换了一种文本样式,我打逛语,说内容决定形式。好在她没有继续问。假如她问我:纪实文学比小说如何?我一定会实话实说:小说好比是水,你大可以放开手脚在里边瞎折腾,只要玩得妙,总有人为称喝彩。任是什么形状的容器,哪怕是一只几何形的便壶,都可以从容地装起它来。盛在杯子里它是生命的水,走出膀胱便是气味不雅的尿。城市里虽然不可以随地大小便,到野外也就可以了。

纪实没这个福气,天生就是个小家碧玉,出生便被管起,浓妆淡抹也好,东施效颦也罢,相宜的只有一款本真,面对的永远是一种实在。胡编乱造之于它如同玩火。火这种东西如果不甘心总是躲藏在火柴盒里做种,一旦燃烧,便只能规规距距地呆在炉子里,倘若逃逸出去满世界瞎遛达,那就一定要捅个大漏子,不是烧了自己的胡子,便是了人家的眉毛。许多玩家有这样的教训,火这种东西,一点不好玩,是玩不得的。选取纪实,实出无奈,绝不敢有玩火之心,只想以真写真,以诚见诚。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境况有些不妙,不仅是这些动物那些生物的处境不好,便连我们人也很有些麻烦。这个麻烦不是东家长西家短的那种麻烦,是些挺大的麻烦。

那些麻烦早在我们没有察觉到之前就已经悄悄地存在,最早知觉的是个外国女人,她写了一本书叫《寂静的春天》,春天何以寂静?没有了万物的蓬勃生机,没有了花的艳丽草的嫩绿和蜂喧鸟叫。这本书好似危重病人打给糊涂儿女的一记无奈的软拳,也是自然之灵给予人类之子一声痛不可堪的呻吟,击转唤醒了许多沉迷在象牙塔和黄金屋里的发展中国家,惊醒了许多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梦中人。

识时务的迷途知返,亡羊补牢,就先行走入了良性循环之中。悟性好的,捺不住焦燥和心痛,奔走呼号,成了环保的先行者。问题成了堆的,瞻前顾后,免不了举步维艰。人有识见,方能国有良策。遗憾的是迄今,仍然有许多盲人骑着那匹瞎马,哼着小曲往深渊里走。提醒他们也不以为然,很聪明地说:掉下去还得有一些时候,管他做甚,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涉及这类题材是1982年,写了个剧本叫《山本的女儿》,去长白山采景,林业工人们感慨以前出门就可以砍树,现在得坐上汽车走几个小时才可以动粗。以前用斧头和锯,现在用摩托锯。以前野山参多多,寻常可以遇到,这些年难得谋面。那些树生长了上千年不止,却经不起摩托锯机关枪也似哒哒地扫射,倾刻间血肉横飞,尸横遍野。青山成了秃头阿三,圆圆的树桩,死不瞑目的眼睛一样大睁着哀怨地看人,瞠目结舌地问天。朦朦胧胧的写了一个小中篇,发在《啄木鸟》上。没有写树,写一个老人无意中发现一个参窝子,想要留它们一个种,给自己留一条路,细水长流地消受造化的恩赐。孰料被屯里的一个赖子跟踪发现,把一个参窝子,遑论大小幼嫩,刨了个断子绝孙,老人痛怒交加,端起猎枪,却扣不下枪机。老人面对的不是一头野兽,而是一个人。一个德行和操守连野兽也不如的人,是该打杀还是不打杀?老人委决不下,于是就那么端着枪定格了。我不知道现在老人弄明白自己该怎么办没有?

我也一直想弄明白“蜥蜴爬来爬去,是该杀死它的肉体,还是杀死它的行为?”

1987年到武大读书,终于读明白,知道肉体无辜,行为有罪,思想是行为的教唆犯,好也是它,坏也是它。思想受着肉体束缚,肉体有种种过份的欲求。与生俱有的毛病,限制和妨碍了人类科学与自然伟力的六神合体,走向反面。猎天者必被天猎。于是便痛下杀手,从人类极端欲求开刀,想替自然讨一个公道。黑色生态系列长篇《黑雪》、《毒吻》、《天猎》、《地猎》、《天欲》、《地欲》、《人欲》、《极乐》等书应运而生。人类不幸是个毒孩子,要想洁净这个世界,先得洗净自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所不欲,勿施于自然。果真能如此施为,那些山那些水那些树那些草那些花鸟虫鱼那些飞禽走兽那些万物和生灵,它们就有福了,人类也因此有福了。

理想主义充其量是现实餐桌上的一道甜点心,批判现实也无非舞动一把塑料刀叉而已,用这样的刀叉吃那样的甜点,是注定吃不饱肚子的。于是决定,真刀真枪地与人类的极端行为做个对头。实实在在地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那怕呵护一棵小草,维护一只小动物,植一株树,制止一起对自然的杀戮,呼喊一声绿色的口号,也强似闭门造车,坐以论道,对牛弹琴。再高妙的琴声,也不如一声吆喝和一记鞭挞。没有吆喝在耳,长鞭加身,牛是不会轻易收回不自爱的贪吃秀木佳禾的嘴巴的。

过份热衷于自我崇拜,过份长久地矜持一份莫名其妙的清高,跟喝尿族一样,光靠吃喝自身的排泄物,是有碍健康的。自爱与自恋,二者有极大的不同,自爱是一张弓,射出的是自强的箭。自恋是一只蜗牛,躲在壳里自己和自己搞同性恋,沦为下流。最终恐怕入了腐儒酸丁的巢臼,落了贾岛孟效之辈的下风,清谈误国,苦吟误己,每每的差强文章,时时的糊涂意绪,说起来不单自己齿冷,妻女心酸,也叫世人笑话。我不想做蜗牛,更不甘做晰蜴,却想做那个杀死蜥蜴行为的人,便只好走出去。

走到现实生活中去,走向德钦县白马雪山那一群在人类挥舞的斧锯之下颤抖着的,濒临危境,抹着艳丽的红嘴辱的惴惴不安的滇金丝猴。走向那一方被中南海时刻牵挂着的,望穿秋水,苦苦熬盼,秣马砺兵,企图在2000年从污染的围困之中彻底突围的1.5亿淮河百姓。走向那一条原木水流失惊人,植被破坏严重,不幸又遭逢断流威胁和污染灾害,四面楚歌,陷入危难之中的黄河。走向一切需要我们这些灵长类动物去呵护去救助去亡羊补牢的被我们不自爱的人类所欺凌所损害的自然生态世界中去。

不是以强者的身份向弱者示爱,而是赎罪,也不是以高贵者的身份向卑贱者赎罪,而是去思考。难道我们人类真的是强者吗?难道那些河流山川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真的是弱者吗?以我们人类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式地对生态世界的损害,难道还有资格自命为万物之灵吗?我们给予它们的爱总是太少,而它们给予我们的爱总是太多,从来都是它们向我们慷慨无私地示爱,而我们不仅不心存感激,反而以为它们愚昧好欺,低能地蔑视它们,无耻地滥用它们。当它们不再爱我们,悄悄地隐匿身影,消失踪迹,并远离我们时,真正恐慌的不是它们,而是我们。到底谁是强者?谁是弱者?难道不是摆明了的吗!

我们有什么资格以强者自居?我们有什么脸面以高级动物自命?我们有什么理由居高临下地看待它们?视它们为低等生命呢?没有它们我们会是什么?只是一些腐肉和枯骨,只是一堆人类化石而已。

每一个人都有肉体,每一个人都有行为,人与蜥蜴的区别,往往在一念之间。我们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脸面不走出书斋,放下人类那一款浅陋的功架,走向自然那一份深邃的本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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